寧靜之颱風眼

星期三, 7月 29, 2015

不潔體

七月底,舉家赴台中旅行。此前一兩周,衡哥忽然高燒,卻是一燒即退,無影無蹤。像是一塊小石投進湖中,漣漪沒三兩圈便回復平靜了。我不以為意,未料到一天後他的手腳起了紅點,且愈來愈多。珊果斷求疹,果然是令人聞風喪膽的小孩殺手——手足口病。

此病菌雖然能令患者手、足、口迅間潰爛,但所謂「驟雨不終日」,七天之內,身體抗體便能全殲之,甚至不用依靠藥物。我屈指一算,衡哥當能趕及在旅行前痊癒,所憂慮者,是與衡哥日夕相對之妍妹。

果不期然,妍妹約於五天前高燒,翌日紅斑漸起,手足口病繼續肆虐。其病情較乃兄尤重,舌根白了個一毫子,三餐更是難以下嚥。憂心之時,醫生卻堅定了我們意志:「該能趕及在旅行前痊癒。苟不能,照去可也,不會出大亂子。」結果妍妹趕及在旅前康復,一如醫生所言。

這星期,我公私兩忙,勞心勞力,終於在旅行前一天累倒了——感冒來訪,四十度高燒,烘烘烈火。這非同小可,若明天不降溫,甚至無法出入境,整個旅行便要泡湯。我先是借帶衡哥參與小童軍之機,在烈日下走了轉,以驅寒殺菌;復次即大吃成藥,然後甚麼也不管、倒頭昏睡了一整天。這當然苦了只能獨自整裝的珊,卻是沒辦法中的辦法。

結果如何?出發日早上一探:37.5度,立即舒了一口氣。心想只要矇過了關,之後反覆高燒也不怕,總算保住了整個旅行了。

沒想到,在大能的命運播弄者面前,這想法實在是膚淺非常,甚至可以說是完全中了衪的套。所謂「禍兮福所倚,福兮禍所伏」,「僥倖」、「不幸」那能截然而分的?

當日順利地抵達台中,安頓了一切,愉快地吃了午飯,又逛了一兩個景點,心情大暢,正打算好好享受這趟旅行的時候,方覺有些不妙,而且非常不妙!

話說,在前往台中時,我偶爾也感到手掌有點麻痛,很輕微的,卻一直不退,此外喉嚨也有點小痛。閒時我也會看麻痛的源頭,是兩三粒爆破了的小水泡,也不為以甚——等等!怎麼可能不為以甚呢!我愈想愈恐懼,反覆思量,始終想不出第二個可能,心下不禁大駭。

是的,是手足口病,這次卻看上了我,而且跟我過了台灣!

手足口病傳染性強,卻多傳幼兒。而此病菌傳至我已是第三代,也不知有沒有變種。同行者尚有兩老及珊,「自我隔離」勢在必行。

若果這只屬「自我隔離」之旅,雖不能盡興,卻也不算太壞。然而,以下兩件事情,又令我在整個旅程都無法開懷起來。

第一件事,與其說是意外,不若說是粗心大意。第一天晚上,我浸了室內溫泉,麻痛稍退,舒服異常,便以為溫泉水能殺滅惡菌,第二天早上便多泡一趟。不料如此卻反而把潛藏體內的惡菌全逼了出來,全身湧出小泡。以右手背為例,第一天只有三數紅點,一天之後,已暴增至數十粒以上。有溫泉水之助,手足口病便不止於手、足、口了,連面上也湧現了一大堆。破相當然不好,但最痛苦的莫過於喉嚨痛。本來只是小痛,一天之後,已變成吞口水也劇痛了。這樣不要說是進食了,連睡覺也難以入眠。

第二件事是心理打擊。這趟旅程早已預定由我全程照顧妍妹。辛苦是可以想像的,但突遭此劫後,我們卻無任何應變,我還是以這副充滿細菌的身軀照顧小女,長抱、共寢,一刻不離,而眾人吃喝玩樂如舊。雖說此病翻發機會極低,但這不是挻冒險嗎?

這便是所謂的「人在江湖,身不由己」了。有此穢體,明明沒犯錯事,僅是與人接觸,與人聊天,便已是罪。這情況,最好的方法當然是躲著別人、自我隔離吧?然而好幾次我想脫隊靜養,卻不可得,蓋同行者的體力沒法應付兩小兒,我又只得硬撐伴游,心情自然更加不爽。

旅途完結了,喉嚨再燒一天未癒,看醫生,醫生笑謂:「辛苦你了爸爸。」我報以微笑,既已順利回港,責任盡卸,內心也舒坦了。


以不潔體比喻人生,還有一解。人有慾望,原非惡事。只是資源有限,無法滿足,便成惡菌。此之所以某宗教稱「人有原罪」,某宗教又認為「人生是苦」也。人一出生便是罪便要受苦,全因思維之不潔也。這是所有生物的本質,躲無可躲,避無可避,幸好我沒有潔癖,尚能繼續捱下去,否則不是早早自殺,便是早已失心瘋了。

滿面都是青春痘,彷彿回到了二十歲。

到現在還未全退的麻風手。

星期五, 4月 17, 2015

鬼鼠路

辦公室位於中大本部一隅。下班時,若循正道從正門離開,便要拐一個大彎,五分鐘才能走到巴士站。本來山勢下傾,也不算特別辛苦,然而正門乃出入要道,經常會碰見人。碰見熟人尚可,碰見陌生人亦可,最不自在的是看見似熟非熟的人迎面而來。基於禮貌,當然不能掉頭走,而要大方迎之。這時對方愈走愈近,輪廓漸漸分明,但切記目光要保持渙散,避免注視與被注視的尷尬。夠戲劇化的是,等到非常接近、避無可避時,雙方便會突然如夢初醒,接上目光,點點頭,微微笑。當然最乾脆的還是結尾:覷準越過對方那一刻,頭快速扭回前方,眼神驟冷,笑容頓消,我走我的路。

所謂「蛇有蛇路,鼠有鼠路」,我這個鬼鼠人,終於發現了一條無人行走的鬼鼠路,從此往來本部,輕鬆自如。

鬼鼠路在辦公室後門外。驟眼看來,那裏只是一個封閉的露天停車場。駕車者自然不會找人行路,無車游民當然也不會無端闖入停車場,加上這條小路隱蔽非常,是以誰都沒有發現。所謂鬼鼠路,其實是一條斷斷續續、彎彎曲曲的樓梯,兩邊沒有扶手,左邊是建築物基底,右邊便是小懸崖。懸崖下邊也有若干建築物,但都是別了面背向樓梯,倘若有人不慎墮崖,便能裝作毫不知情,一副事不關己的姿態。

我猜測,這條小路是中大工友開發的。君不見豪門大宅嗎?雖有正門後門,但主人必走正門,不屑走後門。低等工人則只能走後門,不允行正門。中大的階級分明,尤甚於豪門。工友又怎配走正門呢?那只能另闢溪徑了。

既是工友使用,這條小路當然不講氣派、不賣花巧,一以實用便捷為務。原本五分鐘的路程,走鬼鼠路,兩分鐘便完成了。每次從鬼鼠路轉出本部,我都有一種潛行疾走、成功突擊的快感。有時也會想像自己是成功闖進香港的偷渡客,望著本部的人車傻笑。

這裏的偷渡客聯想,並非憑空而來,而是與鬼鼠路左邊的建築物基底有關。建築物基底是平的,但山坡卻是斜下的,二者配搭,便湊出了一塊神秘漆黑的三角地。這塊三角地頗為寬敞,藏十數人絕不成問題。更絕的是銳角那邊,基底便是頂蓋,遮風擋雨之餘,也嚴防日光滲入,外邊即使陽光猛烈,那裏也依然難以看透。我常想,偷渡客只要鋪床蓋被,即能長住於此,他人絕難發現。

地形巧妙,當然有利偷渡客躲藏。而鬼鼠路人跡罕至,才是不給發現的主因。且看當路的礦泉水樽,寒暑幾何,卻始終無人拾走。攔路霸街,竟能就此安頓。再往下走幾步,便會發現另一事物——糞便。這是鬼鼠路的後進,大概是一頭大快朵頤的野狗偶經此處留下的。其黑且大,落在樓梯要衝,甚有克敵智慧,是名副其實的地雷。若有人頻繁往來,想必早就按捺不住掃雷了。然而一星期過去了、兩星期過去了,這龐然大物還是巋然不動。害得我每次路過,也要閉著氣作大步跨。水樽、糞便竟然如斯放肆,其人跡罕至不辯自明。

這條鬼鼠路,不唯天地精華、萬物之靈所不屑,動物、昆蟲也甚少逗留,當然,那頭誤入歧途的野狗除外。證據呢?還是那堆糞便。按道理,糞便為食物之渣滓,人類自然聞之嘔心,然而蒼蠅輩則不然,乃視之為天下美食。面對天掉下來的饀餅,那有不動心之理?不消兩三日,必有群蠅敘餐。然而,一星期過去了、兩星期過去了,卻竟然寸蠅不生,糞便還是那堆糞便,只添了從虛無而來的點點白菌。看來鬼鼠路之鬼鼠並非浪得虛名,連大自然生物也難以覺察。

鬼鼠路在中大是獨特的,方便且曲折、危險卻安心。差可比擬的是從本部直插崇基的小橋流水路。那裏歷史悠久,也較為出名,為趕不上校巴的同學下山的不二之選。因此,雖然人類愈發進步、愈發高尚、愈發不想操勞雙腳,偶爾還能碰到幾塊匆匆的面龐。鬼鼠路呢?經過神秘三角時,我會想像有工友在這裏躲懶午休,或有偷渡客長期棲居,被我識破後衝出來殺人滅口;太陽下山後更不消說,其險也若此,自然多添一份驚懼,想像索命鬼神忽然出來推我一把,我便一命嗚呼,反成地縛靈了。然而想像始終是想像,行走鬼鼠路經月,卻從來沒碰見過任何生物。

因此,斷斷續續、像掉了幾顆大牙的一條小石梯,也足夠我敝帚自珍了。教授講師乃上等人,行不由徑,一貫走正門,自然是不屑走。景色嚇人、淒冷偏闢,愛熱鬧的學子也不會有興趣。至於開路的工友,似乎也以其危險而棄用之。這種無人問津、不上不下、叫天不應叫地不聞的尷尬心情,便只有落單的人才能體會、才能發現它。所謂天人應合、所謂物之類聚,其斯之謂歟?



平凡的停車場,誰能想像這裏有「鬼鼠路」暗生?













即使走到入口,依然看不到鬼鼠路在那兒,

其鬼鼠如斯。















礦泉水樽。老神在在的擋路,

是此梯之元老,任何人等不得冒犯。
糞便。拍照果然竟然縮小了很多,

難道野狗回來反雛?























比百慕達還神秘的三角位。這是銳角深處,
拍照時真的擔心忽然跑了一個偷渡客出來。

星期四, 1月 08, 2015

談本性

談個性

小時候,我大概是一個十分自我的人吧?所謂性格自我,說穿了,其實就是有點孤獨吧。獨自找樂子卻又能自得其樂,恐怕便是「自我」的定義吧?

成長環境影響性格,這是不爭的事實。此之所以,現在要回想兒時的片段,想起的大多是自娛的往事;反過來說,能想得出自娛的事情如此地多,以至於成為當時生活的主幹,則「自我」性格之形成,實在是理所當然的事情。

隨手舉例以明之:

片段一:曾細數某個地鐵(長沙灣吧?)由A出口行到B出口的步數,大概數百步罷?數完後,便回頭數共行了多少格,往來再三,好像消磨了一小時。

片段二:媽媽在深水埗批發站長街買衣服。我獨自一人由街頭行至街尾,走了兩三條街,折返一看,媽媽尚在購物;再行,再回頭看,尚在;再行,再回頭看,尚在。如是者十數次,其間並沒有進過任何一間鋪頭,單是往復走已消磨了三、四小時;

片段三:假日閒著無聊,不斷借故落街打發。回家輒出,少說也有六七次。走到街上,大概都是漫無目的地亂行。有時無端逛了多所文具店說要買筆,最終一枝也買不成;有時花了半小時出新墟,卻只打了一鋪街機便折回。這消磨時間的方法最有效,可達五、六小時,直至黃昏才歇下。

當然,有這麼多無聊的時光來揮霍,是幸運的。而我邊行路邊思考的個性,想必也建基於這類無聊的自娛。按道理,似我這般自我無聊之人,不是自閉患者,便是天才吧?為何我又此兩頭不到岸,只是碌碌凡人一個?

還是向造物主感恩吧!少時查《通勝》的「諸葛神數」,得悉本命的基本特徵是「車無輪,鼎缺足」(或記憶有誤,但大意肯定沒錯),就是說天生殘缺,不能成大器。這一點在個性中又得到充份體現:造物者在令我「自我」之餘,也公平地令我「自卑」,二者互相制衡,巧妙非常。進一步退兩步,勝一回負兩回,永遠都在原點打轉,既不能精進,也不會淪為廢柴,旁人已去,自己特孤懸於此。


得天獨薄,令我在很多事情上都難下決定、猶疑不決,一開始便落後別人甚多。唯其落後,才不用費心於力爭上游;唯其落後,才能有時間抒展性格,這大概便是無用之大用了。百無聊賴,便自省以打發時間,得其大意,往外投射之,竟能與無往不復的東方世界觀接軌。情況如此,則只能安於本命了,還能幹甚麼呢?

星期二, 10月 28, 2014

少數派

三十而立,四十而不惑。在工作前景尚未完全確定之前,首先確立的反而是人生觀,也學懂了如何坦率表達。這裏所寫的總算都是由衷之言。贊成也罷,反對也罷,也沒所謂了。

這次要談的是處身群體的取向和態度,一言以蔽之曰:少數派。

多數少數本來是相對的。例如說,近日的佔領行動,霸路者相對於「沉默的大多數」而言,是小眾;然而,身邊若有眾多有學識具前瞻性的朋友的話,則反對佔領行動者反而是小眾了。因此,所謂「少數派」,只是籠統稱呼,偶爾還會轉化立場的。

究竟少數派在群體之中的崗位是甚麼?曰:留意關鍵,留心細節,注視別人所經常忽略的,尤其是眾人愈覺得理所當然的,便愈要留意有沒有障蔽。總之,在我而言,這既能深化自己的對世界的理解,也能為整個群體留一口活氣。

這種與主流意見唱反調的立場,正是所謂的「少數派」。其本質是「照之於天」,利用自然之道來消化因為成心而出現的對立矛盾,希望大家能理性思考。這可算是置身事外的荒蕪之地,立足於此,能較少受到「眾口一辭」、「三人成虎」的言論影響判斷。而隨時意識自己身處於主流之外,也可算是一種理性的警惕。

然則這取態又有何壞處?耽於弄清全盤事情,自然便會欠缺行動力。因為有了全盤的眼光,甚至還要理解對立方的想法,便不會太積極配合團體行動。隨時留在隊尾「鞭其後」,希望一切能循自然而行,更不想有任何作為了。此之所以荀子批莊子是「蔽於天而不知人」,認為道家的根本弱點是以天然來否定人為,正是命中其弱點,即使是莊子,也只能含笑認負。

星期五, 10月 24, 2014

日損學

「為道日損」之學,無以名之,姑名為「日損學」。

很多人認為,此學是要拋棄知識,以至於淨盡,這樣便能得道。其方法如此荒誕不經,以至無法做到(知識怎能全數拋棄?),因此理性之人,乍聞之下,「當堂嚇一跳」,冷靜細思,「然後得啖笑」。

《老子》原意是否如此?請先看原文。

《老子.第四十八章》:「為學日益,為道日損,損之又損,以至於無為。無為而無不為。」(末句疑衍,非關宏旨)

注意,原文說的「損」,其下限僅為「無為」(不作為,一切循自然之道而行),而非「無有」。「無為」與「無有」,相異之處幾希,卻非常關鍵。

或曰:「無為」與「無有」,似乎沒甚麼不同罷?當我甚麼也沒有時,便只能不作為了,兩者難道不是等值的嗎?哈哈,讓我也像《告白》裏松隆子在片尾那樣,把一切的情感都隱藏起來,輕輕地回應一句吧:「開玩笑啦。」

自小,我們便在吸收知識,務得務多。但正如香港傳媒在傳遞資訊時夾附了媒體的立場、看法一樣,我們在吸收知識時,也把一些假設、價值觀信以為真地裝進腦袋裏。這是不自覺、卻又是千真萬確的事實。如今還有沒有人懷疑人類是猴子進化而成?又有沒有人懷疑美國當時登月為造假?總之,我們都習慣了把假設為真的知識作為理性前提,來建構我們的認知、我們的人生。

正如笛卡兒懷疑世上一切、努力尋找絕對無法懷疑的事物建構他的哲學一樣,先秦道家學者,或者說是遠古的中國人,也是於此著力的。不過,與笛卡兒反求諸內,認為自己思想無可懷疑,而得出「我思故我在」的判斷不同,我國先輩是求諸外的。天長地久,天何言哉?飄風不終朝,驟雨不終日,天何言哉?偉大的大自然之力,無可懷疑,就是我們的立足點。

因此,所謂日損之學,就是告訴我們把知識洗淨之法。我們要去除的,是夾附於知識之間的主觀價值判斷。去除的標準便是那東西是否合乎自然之道。舉例說,萬物隨生隨滅,此乃天理,無可懷疑;若有人聲稱有永生之術,此有逆自然循環之理,必然非真。儒家愛親人而至天下人,墨家泛愛天下人,自「道」觀之,二者皆是愛己所著緊之人物,則其相爭又有何益?


因此,《老子》教導我們務去後天、人為的立場,嚴防偏見、成心,回歸自然,循自然之道而行,因為人為立場、成心都是虛偽造作的東西。大國為人類福祉而摧毀邪惡國家,這是令人打冷顫的說法。大是大非一經定性,便能隨心所欲、理直氣壯地打擊對方,絕無協調空間,因為對方已被定性為邪惡,是十惡不赦的怪物。戒之,慎之,這是偏見之最大罪者。似此行為,寧願大國黑出面來,直認為己利策反敵國異見者、或為去除威脅而剷除反對國,如此,則為自然動物爭地盤的常事。

星期一, 9月 22, 2014

青春期

對於我來說,青春期的主旋律,是情與理,是感性和理性。

拉遠一點來說。小時候,自覺天資甚差:軟弱、率性、粗心、遲頓、衝動、愚蠢、害羞、無能,集百害於一身,卻一無長處。最不滿的是性格軟弱,唯軟弱,故常受感情支配行事,而錯漏百出。反之,只要足夠聰明,便能克服大部份難題、解決人性弱點。放棄感性而專行理性,正是那時我認為最完美、最理想的狀態。

當然,這是因為本性愚蠢,才渴求聰明。人是因為缺乏某些東西,才會覺得它是值得爭取的,所謂「求不得」之苦,眾人皆然。

我究竟蠢頓到甚麼地步呢?做同一件事、想同一道題目,往往是最後一人答出,別人都較我才思敏捷;對於首次接觸的事情,必定會猶豫不決,而把事情弄糟。在我心目中,所謂天才是指首次接觸便能輕鬆掌握其關鍵、並迅速地解決難題的人。後來發現,這正與《論語》所說的「生而知之者」暗合,也實在是小弟的一種榮幸。

這便是我的「唯智論」,是貫徹了前半生的主要想法,也是一直在情、理之間掙扎的根源。

我是如何面對這個「輸在起跑線」的困局呢?一個愚蠢的人如何令自己變得聰明呢?在我眼中,別人都是很聰明的,因此,虛心學習、吸收智慧、豐富經驗,便是不二法門。我愛看偵探小說,愛看棋書,正是要歸納出一套提升智力的方法來。

這其實非常徒勞,因為現世的經驗與天資是毫無關係的。雖然,不斷努力卻令我發現了一件事情:別人雖然聰明,卻常輕率粗心敗事。我只要堅持不放棄、努力弄通問題,即使天資魯頓,仍有望成功。愈心無旁騖,成功率愈高。

所謂心無旁騖,是指不為感情影響,一切行動和想法以最好的結果為依歸。而當這方法漸見成效,便生出了一份自信,甚至有「我的天資極差,所得到的一切都是後天努力掙回來的」這極端想法。

我便是帶著這想法唸中學的。這想法根深蒂固,並衍生出抑壓本性的重大問題:我的天性真的如此鄙陋嗎?而且,我的天性埋沒到那裏去了?以下兩件事情,便是這矛盾的具體反映:

1.對小學的率性非常懷念。那時,我一直認為小學是我人生最光輝的歲月,尤其是小五、小六與同學組成「七人幫」的日子,是猶如堯舜時代般無法超越的最美滿時光。孤身升讀中一伊初(其實也有三數個不熟的小學同學一起升讀),在未被污染前也有一段積極活躍的「小陽春」。不過和小學時代相比,是兩碼子的事情。

這裏所說的「被污染」,是指目睹身旁同學因鋒芒太露而被狠狠教訓的事。另一方面,也是指遇上了一個令我心動的女同學,對異性的絕對害羞的笨拙本性忽然跳了出來,便更懷念小學男女混玩的時光。(中學時代,我與異性交流的笨拙程度甚至不如男校生。)

2.中四的復性運動。中四同學變化很大,我曾下決心乘機洗底、重新做人。我要努力與別人(尤其異性,這是重點)接觸,積極參與不同活動,重新尋回那不知丟到那裏去的本性。即使找不回小學的純樸,至少也要回到初升中一時的天真率性。

這時候,有幸認識了一些比較友好的女同學,令復性運動得到某程度的體現,然而力度始終不夠,異性的高不可攀和極度的害羞註定我未能更率直。當然更關鍵的是,我認為一切的好事都是壓抑情感所掙回來的,又怎能走回頭路?

總之,復性與忍耐,徘徊於理性與感性之間的矛盾一直在中學時代纏繞著我。(主要指中一至中五,預科另有際遇,不贅)我要努力克服,尋求解脫,都沒有成功。不意這樣深入思考,卻讓我認識自己更深,終於在大學迎來了蛻變。古人的智慧,良師的引導,我恍恍惚惚地飛升,回過神來,竟發現原來已不自覺地抵達了思考的頂峰。俯視之,眾人皆在山下。而對於何謂本性、情與理的取捨,終得以下一解:

「感性的自己,以及理性的自己,都是自己。」


當然,這一解之後又令我陷入了人格分裂、腦裂的疑雲,不過卻是後話了。

星期六, 5月 31, 2014

大平衡

若數這裏我最喜歡的網誌,必然是〈平衡〉。無論是構思、取材、行文,都超出其他篇章甚多,遠遠拋離第二和第三位的。「平衡」本是很普通的題目,他人於此想必會寫心態平衡吧,而那篇居然堂堂正正地寫平衡力,是非常別緻的。

在這心態失衡的世代,任何人也會講求心態平衡,但我認為「平衡」的意義遠超於此。除了物質講求平衡力、精神講求平衡心態外,我們還可提高「平衡」的層次,以之描述事物演變,甚至世界運作的情狀。在這意義上談平衡,我們可稱之為「大平衡」。

事物演變的大勢是趨向平衡。這本是老生常談,遠古中國人便以之觀察世界。然而在這個講求進步、認為人類的步伐是如箭矢般勇往直前的世代,重提這個「過時」的想法,總算是別具一格吧?

主張「大平衡」的理由其實非常簡單:大自然正是如此運作,因此世界也是如此運作,這暗含了「道法自然」的觀點。自然循環,雖然偶有失衡之時,但整體來說大抵還是著保持著「平衡」的姿態、繞圈而前的。進步之力看似持久而穩定,卻經常會碰到強大拉力,把不少成果摧毀。驚魂甫定之後,方覺一切已洗牌重來,新的平衡開始。大自然便是以這種方法,保持了更廣義的平衡。

如果說,西方辯證法的量變質變轉換精確地描述了事物發展的方式,則傳統中國人所強調的「萬物往復」、《老子》再三致意的「物極必反」,便是在更高的層次概括出萬事萬物的總變化。至於這裏所說的「大平衡」,則兼大小動靜而言,是更純正的描述。

面對這股偉大的力量,人們定必意識到自己的渺小,其心態自然會起變化,而變得乖離眾人常態。此之所以荀子批評莊子輕視人為而「萬物盡因」,而朱熹也批評老子利用「物極必反」行陰謀。從「大平衡」的視點看,眼光如此闊大也是失衡的,結果以「天下皆謂我道大」為傲的學者,往往便成了最迂闊於事的渾人。而這也印證了「大平衡」的前設:現世無物是完美的,只能平衡各方。

性之所趨,我自小便隱約有此想法。不過往時銳氣正盛,硬想要打破這種平衡。當然要戰勝它必先認可它,因此很多人都說我很「道家」。這一點我並不反對,但實情是我一直甚少接觸道家思想,所有想法都是從自己的經驗一點一滴積累而成,包括這個「大平衡」的意識。真正接觸道家思想的時間,是黃繼持先生的《莊子》課,那已是大二之事情。因此,與其說我的思想源於道家,不如說我的想法能與之契合非常,所謂「英雄所見略同」,實在是可喜可賀,可喜可賀。

話說回來,真正把「大平衡」這想法歸納出來,絕非自然而然之事,那自有一番曲折、甚至是極之刁轉古怪的。總之,我現在可以肯定地說,這觀念形成於2007年初,日期明確,證據確鑿。為何這般肯定呢?因為這是我一邊此寫網誌時、一邊構思出來的:「自由」、「上帝」、「石頭」、「隔絕」、「無限」、「有待」,以至後來的「時空」、「資源」……對了,對了,便是這堆短文了。

至於動機,則更是瘋狂而有趣。

自中六開始,我便已著手構思一個虛幻的世界。斷斷續續地充實,終於在那時發覺尚有一個大缺環——這個世界的運行法則。為此,我便透過撰寫網誌來建構一個獨特的世界觀。當時的重點是合理、無破綻,不求其必真,只求其不是必假。總之,那些文字並非我真正的感悟,而只是認真地鬧著玩的塗鴉。

有趣的是,隨著經驗累積,我居然對之泥足深陷,「大平衡」的觀點漸與自身的生命融合,最終弄假成真,成了真正屬於我的東西。正如有人批評莊子一樣,我也已躲進了自己創造的世界,再也走不出來。不過,對於非常強調個性的我而言,這絕對是適得其所、甚至是死得其所的了。


案:本文在「平衡」之前冠一「大」字,其用意與天主教神化某人而封「聖」、《老子》每以凡物比附形而上的狀態時加「玄」字一樣,純粹是為了突出這概念的根源性、宗教性,甚至是其神性而已,善哉善哉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