頭七

三歲以前，零記憶。
靈光一閃，便是與父親、哥哥一起玩水上單車。

六歲，父親帶了一盒大的中國象棋回家。他嫌塑膠紙制的棋盤不夠豪氣，便拾了一塊木板，用箱頭筆畫了棋盤線，放在梳化後。每天晚飯之後，便拿出來殺棋，三父子嘩啦嘩啦的，回手、叫囂之聲不絕，好不熱鬧。
父親棋力並不強，連「撬馬腳」也不懂，很快我便遠超他了。後來和他下棋，常常在大局已定的情況下，故意使局勢弄得撲朔迷離些，以保留一點興味、一點溫情。

中學，父親的零用錢絕不手軟，由120元暴升至200元一週，預科時更高達500元。我已算是經常外出遊玩了，偶然星期日呆在家中，他便說：「出外玩吧，不要在家中戇居居的！」

中學，也是瘋狂打電玩的時代，星期五、六的晚上，必然是通宵達旦地鋤。多少個深夜，只有收看賽馬的父親和我脈脈相對。興頭起時，他會煮麵一起吃，大大的一碗，配料極多，吃完要坐落格才能睡覺。
大學，我又迷上了週六、週日的足球直播，往往看至凌晨一、兩時，父親則多於這兩晚出外打麻雀。有時看完球賽，一關燈便會聽到開門聲。若他的雀局泡湯，偶會和我一起看球賽。還記得他最喜歡的球隊是阿仙奴、最佩服的球員是柏金。常常聽著他讚嘆阿仙奴，我只是隨聲附和，並沒說出自己其實最喜歡的是阿仙奴的死敵熱刺。

從中二、中三開始，每年暑假我便幫父親搬運五金送貨。在貨車上下跳躍、強行把那些四、五十磅的五金搬到地上，抬上小鐵車再推到五金舖。雖然辛苦，但自有勞動的喜悅。駕車時，父子倆呆在貨車裏，也是靜默多、談話少。只是每次送完貨、從九龍駛回屯門，一出屯門公路口，他便會著我喚母親一起喝下午茶。若母親肯來，便是很愉快的下午茶時光，只是母親往往不來。我們便多在茶餐廳吃東西，然後他便會喚我回家，自己便把貨車駛到停車場，與司機朋友聊天玩樂了
其實父親的生意，送貨時間短、呆在貨車的時間長。後來我爽性帶書上車看，厚典典的《紅樓夢》便是中四五暑假在父親貨車上看完的。

碩士課程完成後，適逢父親第一次病重入院，我搬回家幫忙處理其生意。連續兩年的垂死並奇跡復元，使我們慶幸得掉以輕心，此後還是由父親自行打理生意。06年我獨自遷出荃灣，且忙於籌備婚禮，故多月沒回屯門老家，後來才發現父親正病重，甚至在結婚前日入院大量換血，然後強打精神出席婚宴呢。

這樣又過了一年。

07年11月，父親病情又告惡化，哥哥忙於接手處理其生意，我則盡力替其病情想辦法。一時間，照顧與被照顧之勢互換，成為父子互相扶持的最後光陰。

西醫不行便看中醫！那時他連寸步也難行，我只得不斷鼓勵他。他求生意志出乎意料地強，瘦削的兩腳拖著近250磅的身軀，居然還能行到百步以外乘計程車出荃灣就醫(當然，每行三數步便需停下稍歇)。還記得抵達荃灣同仁堂後，他要大便，事後無法自行清潔，我便幫他清潔，也幫廁所清潔，然後一起聽診。可惜當時已經病入膏肓、連中醫師也拒絕開藥了。
父親再次長住醫院。只是病情反覆趨劣，在短暫的好轉後，便持續不振。這時眾人開始有心理準備，全世界恐怕只有我一人還對其康復抱有希望吧？每次探望他時，我都會摸摸他的肚子、按按他的手腳、問他：「有沒有幻覺？有沒有氣喘？」還會和他研究水朣有否消退、如何慢慢康復等。後來，他精神愈發委靡、口齒變得不清，不過若聊久一點，還是愈說愈精神、愈說愈流利的。

天意弄人。就在我忙於轉工、履新的第二天在理工大學加班工作時，忽然傳來惡耗：先是媽媽來電促我立即到醫院探望父親、然後是哥哥來電促我乘計程車飛入屯門。一上計程車，哥哥很快便再來電說：「完了」。

完了。突然的心衰竭，在所有人都來不及探望他的時候，完了。多出人意表的結局啊！趕到醫院時，他的牀位已圍了白布，裏邊躺著一個患病以來神情最神鬆、還有微溫的父親。

安息吧！

郭勝 (1947年7月8日 14:00- 2008年5月3日12:34)，享年61歲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