寧靜之颱風眼

星期六, 5月 31, 2014

大平衡

若數這裏我最喜歡的網誌,必然是〈平衡〉。無論是構思、取材、行文,都超出其他篇章甚多,遠遠拋離第二和第三位的。「平衡」本是很普通的題目,他人於此想必會寫心態平衡吧,而那篇居然堂堂正正地寫平衡力,是非常別緻的。

在這心態失衡的世代,任何人也會講求心態平衡,但我認為「平衡」的意義遠超於此。除了物質講求平衡力、精神講求平衡心態外,我們還可提高「平衡」的層次,以之描述事物演變,甚至世界運作的情狀。在這意義上談平衡,我們可稱之為「大平衡」。

事物演變的大勢是趨向平衡。這本是老生常談,遠古中國人便以之觀察世界。然而在這個講求進步、認為人類的步伐是如箭矢般勇往直前的世代,重提這個「過時」的想法,總算是別具一格吧?

主張「大平衡」的理由其實非常簡單:大自然正是如此運作,因此世界也是如此運作,這暗含了「道法自然」的觀點。自然循環,雖然偶有失衡之時,但整體來說大抵還是著保持著「平衡」的姿態、繞圈而前的。進步之力看似持久而穩定,卻經常會碰到強大拉力,把不少成果摧毀。驚魂甫定之後,方覺一切已洗牌重來,新的平衡開始。大自然便是以這種方法,保持了更廣義的平衡。

如果說,西方辯證法的量變質變轉換精確地描述了事物發展的方式,則傳統中國人所強調的「萬物往復」、《老子》再三致意的「物極必反」,便是在更高的層次概括出萬事萬物的總變化。至於這裏所說的「大平衡」,則兼大小動靜而言,是更純正的描述。

面對這股偉大的力量,人們定必意識到自己的渺小,其心態自然會起變化,而變得乖離眾人常態。此之所以荀子批評莊子輕視人為而「萬物盡因」,而朱熹也批評老子利用「物極必反」行陰謀。從「大平衡」的視點看,眼光如此闊大也是失衡的,結果以「天下皆謂我道大」為傲的學者,往往便成了最迂闊於事的渾人。而這也印證了「大平衡」的前設:現世無物是完美的,只能平衡各方。

性之所趨,我自小便隱約有此想法。不過往時銳氣正盛,硬想要打破這種平衡。當然要戰勝它必先認可它,因此很多人都說我很「道家」。這一點我並不反對,但實情是我一直甚少接觸道家思想,所有想法都是從自己的經驗一點一滴積累而成,包括這個「大平衡」的意識。真正接觸道家思想的時間,是黃繼持先生的《莊子》課,那已是大二之事情。因此,與其說我的思想源於道家,不如說我的想法能與之契合非常,所謂「英雄所見略同」,實在是可喜可賀,可喜可賀。

話說回來,真正把「大平衡」這想法歸納出來,絕非自然而然之事,那自有一番曲折、甚至是極之刁轉古怪的。總之,我現在可以肯定地說,這觀念形成於2007年初,日期明確,證據確鑿。為何這般肯定呢?因為這是我一邊此寫網誌時、一邊構思出來的:「自由」、「上帝」、「石頭」、「隔絕」、「無限」、「有待」,以至後來的「時空」、「資源」……對了,對了,便是這堆短文了。

至於動機,則更是瘋狂而有趣。

自中六開始,我便已著手構思一個虛幻的世界。斷斷續續地充實,終於在那時發覺尚有一個大缺環——這個世界的運行法則。為此,我便透過撰寫網誌來建構一個獨特的世界觀。當時的重點是合理、無破綻,不求其必真,只求其不是必假。總之,那些文字並非我真正的感悟,而只是認真地鬧著玩的塗鴉。

有趣的是,隨著經驗累積,我居然對之泥足深陷,「大平衡」的觀點漸與自身的生命融合,最終弄假成真,成了真正屬於我的東西。正如有人批評莊子一樣,我也已躲進了自己創造的世界,再也走不出來。不過,對於非常強調個性的我而言,這絕對是適得其所、甚至是死得其所的了。


案:本文在「平衡」之前冠一「大」字,其用意與天主教神化某人而封「聖」、《老子》每以凡物比附形而上的狀態時加「玄」字一樣,純粹是為了突出這概念的根源性、宗教性,甚至是其神性而已,善哉善哉!

星期一, 5月 19, 2014

颱風眼

「寧靜之颱風眼」是這裏的名字。所以建此名,與其說是出於當時對世界獨到的觀察,倒不如說是一種直覺——一切昏亂無由,內心卻很平靜。雖然並非刻意引用,這看法無疑暗合了《莊子》「攖寧」的觀念,現在看來,還是有點斧鑿痕呢。

其實這也難怪,時維2006年,中國文化之火正在心中重熾,當時甚至把「颱風」定性為儒、釋、道,以「寧靜」來比喻自己游走於三者之間而不失本性。中國文化博大精深,任一已要傾力鑽研,更遑論在三者之間游走?那當然是年少無知、心高氣盛的想法。

中國文化之火一閃即逝,我也有長進的時候。由外而內,便有了更真切的感悟:

人的自身是颱風,不同性格縈繞交替,為的是保持風眼中的「虛無」。虛無若存若亡,由此衍生出不同性格,組成自我。

這段說明融合了「多重人格」及道家「無中生有」的觀點,非常可觀,似此巧思當是上天賦予的靈感,非關乎我的。咄咄稱奇之餘,卻已沒有親歷其境的感覺了。

「從量變到質變」是世事運行的法則,成長也不會例外。要提升修養和思維層次,需不斷積累經驗至臨界點,當契機出現時便會飛躍。三年前,大兒子出世不久,上天見我多年來沒啥長進,便給了一個契機——轉瞬間便毀去了我的信念、拿走了我很多東西。我赤裸著身體,正要沉向湖底,忽爾瞥見岩邊三數頭小草。我伸手向它們打招呼,正要述說慘狀、自嘲一番,一小草說:「拼命掙扎吧!我無法幫你啊!加油!」另一小草則說:「不要拉著我!我不想跟你一起跌入湖底!」無情的我已懶得分辯,冷笑一聲,便沉淪下去。

沉淪的底限當然是湖底。待在這甚麼也沒有的地方,終於省悟以往所珍惜的都是偽物。正如有人一直努力地賺錢,把所有儲蓄都鎖進保險箱,缺錢時打開一看,竟都是一張張可笑的假銀紙,而且還是自己亂畫出來的。那人啞然失笑,方知自己由始至終都是一貧如洗。

身處湖底,便休想有高姿態。我卻愜意說:「這裏其實也不錯呢!」此念一動,外物便釋數放下,顧慮一掃而空,手裏只剩下怎樣也扔不走的東西。我握著此奇物,心裏踏實,終於肯定了生命並非破碎難復,而自己也只是一個不會自殺、也不會幻成不同人格的正常人。

忙亂與挫折的三年轉瞬過去,小女兒的出生象徵了新生。我從湖底爬了上來,天高海闊,佇立一人,正重新認識這個人間世。布谷鳥飛來,彷彿在問:「在想甚麼?在想甚麼?」我唸唸有辭:「為何總覺得這裏與湖底很相似呢?明明環境有這麼大差異!」布谷鳥飛走,彷彿在答:「我怎知道!我怎知道!」不要說笑了,你怎會不知道呢?「自然」便是一切的答案。

現在的我,常能感受身後與我同在的自然之力,不失其所,不再孤單,無所畏懼,「寧靜之颱風眼」依然是寧靜之颱風眼。是以博客之名不必修訂,頗省了改名的躊躇。所謂「直覺便是真理」,此又得一例證。

  久休復出,是為總序,新階段的序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