寧靜之颱風眼

星期五, 4月 17, 2015

鬼鼠路

辦公室位於中大本部一隅。下班時,若循正道從正門離開,便要拐一個大彎,五分鐘才能走到巴士站。本來山勢下傾,也不算特別辛苦,然而正門乃出入要道,經常會碰見人。碰見熟人尚可,碰見陌生人亦可,最不自在的是看見似熟非熟的人迎面而來。基於禮貌,當然不能掉頭走,而要大方迎之。這時對方愈走愈近,輪廓漸漸分明,但切記目光要保持渙散,避免注視與被注視的尷尬。夠戲劇化的是,等到非常接近、避無可避時,雙方便會突然如夢初醒,接上目光,點點頭,微微笑。當然最乾脆的還是結尾:覷準越過對方那一刻,頭快速扭回前方,眼神驟冷,笑容頓消,我走我的路。

所謂「蛇有蛇路,鼠有鼠路」,我這個鬼鼠人,終於發現了一條無人行走的鬼鼠路,從此往來本部,輕鬆自如。

鬼鼠路在辦公室後門外。驟眼看來,那裏只是一個封閉的露天停車場。駕車者自然不會找人行路,無車游民當然也不會無端闖入停車場,加上這條小路隱蔽非常,是以誰都沒有發現。所謂鬼鼠路,其實是一條斷斷續續、彎彎曲曲的樓梯,兩邊沒有扶手,左邊是建築物基底,右邊便是小懸崖。懸崖下邊也有若干建築物,但都是別了面背向樓梯,倘若有人不慎墮崖,便能裝作毫不知情,一副事不關己的姿態。

我猜測,這條小路是中大工友開發的。君不見豪門大宅嗎?雖有正門後門,但主人必走正門,不屑走後門。低等工人則只能走後門,不允行正門。中大的階級分明,尤甚於豪門。工友又怎配走正門呢?那只能另闢溪徑了。

既是工友使用,這條小路當然不講氣派、不賣花巧,一以實用便捷為務。原本五分鐘的路程,走鬼鼠路,兩分鐘便完成了。每次從鬼鼠路轉出本部,我都有一種潛行疾走、成功突擊的快感。有時也會想像自己是成功闖進香港的偷渡客,望著本部的人車傻笑。

這裏的偷渡客聯想,並非憑空而來,而是與鬼鼠路左邊的建築物基底有關。建築物基底是平的,但山坡卻是斜下的,二者配搭,便湊出了一塊神秘漆黑的三角地。這塊三角地頗為寬敞,藏十數人絕不成問題。更絕的是銳角那邊,基底便是頂蓋,遮風擋雨之餘,也嚴防日光滲入,外邊即使陽光猛烈,那裏也依然難以看透。我常想,偷渡客只要鋪床蓋被,即能長住於此,他人絕難發現。

地形巧妙,當然有利偷渡客躲藏。而鬼鼠路人跡罕至,才是不給發現的主因。且看當路的礦泉水樽,寒暑幾何,卻始終無人拾走。攔路霸街,竟能就此安頓。再往下走幾步,便會發現另一事物——糞便。這是鬼鼠路的後進,大概是一頭大快朵頤的野狗偶經此處留下的。其黑且大,落在樓梯要衝,甚有克敵智慧,是名副其實的地雷。若有人頻繁往來,想必早就按捺不住掃雷了。然而一星期過去了、兩星期過去了,這龐然大物還是巋然不動。害得我每次路過,也要閉著氣作大步跨。水樽、糞便竟然如斯放肆,其人跡罕至不辯自明。

這條鬼鼠路,不唯天地精華、萬物之靈所不屑,動物、昆蟲也甚少逗留,當然,那頭誤入歧途的野狗除外。證據呢?還是那堆糞便。按道理,糞便為食物之渣滓,人類自然聞之嘔心,然而蒼蠅輩則不然,乃視之為天下美食。面對天掉下來的饀餅,那有不動心之理?不消兩三日,必有群蠅敘餐。然而,一星期過去了、兩星期過去了,卻竟然寸蠅不生,糞便還是那堆糞便,只添了從虛無而來的點點白菌。看來鬼鼠路之鬼鼠並非浪得虛名,連大自然生物也難以覺察。

鬼鼠路在中大是獨特的,方便且曲折、危險卻安心。差可比擬的是從本部直插崇基的小橋流水路。那裏歷史悠久,也較為出名,為趕不上校巴的同學下山的不二之選。因此,雖然人類愈發進步、愈發高尚、愈發不想操勞雙腳,偶爾還能碰到幾塊匆匆的面龐。鬼鼠路呢?經過神秘三角時,我會想像有工友在這裏躲懶午休,或有偷渡客長期棲居,被我識破後衝出來殺人滅口;太陽下山後更不消說,其險也若此,自然多添一份驚懼,想像索命鬼神忽然出來推我一把,我便一命嗚呼,反成地縛靈了。然而想像始終是想像,行走鬼鼠路經月,卻從來沒碰見過任何生物。

因此,斷斷續續、像掉了幾顆大牙的一條小石梯,也足夠我敝帚自珍了。教授講師乃上等人,行不由徑,一貫走正門,自然是不屑走。景色嚇人、淒冷偏闢,愛熱鬧的學子也不會有興趣。至於開路的工友,似乎也以其危險而棄用之。這種無人問津、不上不下、叫天不應叫地不聞的尷尬心情,便只有落單的人才能體會、才能發現它。所謂天人應合、所謂物之類聚,其斯之謂歟?



平凡的停車場,誰能想像這裏有「鬼鼠路」暗生?













即使走到入口,依然看不到鬼鼠路在那兒,

其鬼鼠如斯。















礦泉水樽。老神在在的擋路,

是此梯之元老,任何人等不得冒犯。
糞便。拍照果然竟然縮小了很多,

難道野狗回來反雛?























比百慕達還神秘的三角位。這是銳角深處,
拍照時真的擔心忽然跑了一個偷渡客出來。